*BE向,全文17K+,文很悶很無聊,作者流水帳的mur mur很多
*拿老梗來練手,2019年寫到2025年才完結(平均一年寫不到2500字(#)),因為寫作耗時長,這篇文的文筆可能會飄忽不定、劇情可能會有BUG,然而我很懶,就這樣ㄅ(#)
*我一點都不浪漫,我不會寫告白(ry)
*BGM:吳青峰〈太空 Space〉
*寫作的心得感想可以看這一篇噗文
01
艾塔摀著嘴咳了兩聲。
他最近的喉嚨不太舒服,雖然已經脫離冬天好一陣子了,但春天總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存在,外面的天氣忽冷忽熱,可能前一天穿著短袖短褲在冷風裡瑟瑟發抖,明天就會頂著頭上的大太陽被身上的長袖長褲悶得滿頭大汗。
飄忽不定的天氣讓艾塔每天都不知道該怎麼穿衣服,雖然這只是一個看氣象預報就能解決的問題,但問題是他沒時間看啊!
現在正處於專業科目份量最重的大學三年級,下學期才剛開學一個月就已經因為各種課堂要求與實作忙得團團轉,課業壓力加上最近看老天心情變化的天氣,身體不出點毛病都不太可能。
一開始只是喉嚨有點發癢,隔了三四天後開始咳嗽,卻也沒其他的症狀。
大概只是小小的感冒吧——艾塔這麼想著,這種小感冒通常放著過沒多久就會好,死不了人的,艾塔索性就放著不管,沒有多加理會自己的身體狀況,況且班上這樣咳的人不只他一個。
所以當他忙完期中後的隔天起床時,又一次劇烈咳嗽卻咳出好幾片白色的花瓣,他整個人腦袋都空白了好幾秒。
等到回過神來之後,艾塔隨手將白色花瓣扔在垃圾桶裡,然後就一邊換著衣服一邊催眠自己只是睡昏頭眼花了,從嘴裡吐出花瓣什麼的也太玄乎了,一定是早上起床意識不清看錯了……
「咳!咳咳咳!」才剛換完衣服就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艾塔這次清清楚楚看到一樣的白色花瓣咳了他滿手,手中捧著嘴裡不明的掉落物,整個人都慌亂了。
怎麼回事?他不是普通的感冒嗎!
艾塔覺得自己現在的腦子一團亂,撒手灑了一地的花瓣,拿起手機上網找自己這是什麼狀況。
手指顫抖地打出關鍵字,搜尋跑出一個病症。
花吐症。
因為單方面過於深切的愛戀所引發的症狀,病者皆為暗戀或單戀,主要病徵是會從嘴裡吐出花朵,花吐症發病開始便僅剩三個月的壽命,目前得知唯一的治療方法只有放棄這段戀情或是與對方兩情相悅才能痊癒。
——這是真的有可能出現的病嗎?
看完網路上的解釋後,艾塔虛脫地倒回了床上,心中半信半疑。
02
艾塔是在一個下著雨的冬天遇到他的。
剛進入大一的冬天寒流如約而至地來報到,氣溫低得只剩十多度,伴隨季風而來的雨唏哩嘩啦地下著,又濕又冷的天氣讓那天踏出宿舍的艾塔很有躲回建築物裡的衝動。
怎麼就那麼倒楣,猜拳猜輸了要去幫室友們買晚餐?當時的艾塔發著抖,外頭的冬雨讓本就寒冷的天氣因濕氣變得更為冷冽,冷風爭先恐後地鑽著衣物間的縫隙,艾塔將大衣拉鍊拉得更高、圍巾拉起摀住了下半臉,鼓起勇氣打著傘往外頭跑,只想要趕緊解決民生需求、早點回到宿舍洗個熱水澡然後窩進被窩裡。
因為下雨的關係,連視線都朦朧不清,但在冷得要人命的冬雨中,那孤身站在雨中的身影卻異常清晰。艾塔看見有一個人影佇立在大門口,沒有撐傘、沒有穿雨衣,任憑寒冷的雨水淋了自己一身濕。
艾塔不知道對方發生什麼事才站在雨中自虐,看看身邊經過的同學,哪個不是裹緊外套、用雨傘雨衣對抗冬雨,快走到有建築物裡讓自己好好暖和?
這人反常的行為讓不少經過的人都側目關注,艾塔也在經過對方身邊時忍不住斜眼看著對方,這一眼卻讓他久久無法忘懷。
比自己稍高一些的男同學輕微的發著抖,與自己相同的黑眸卻更深沉,一如深海中靜靜隱忍的平靜,又像是火山爆發前的安寧,種種複雜的情緒被揉合在一起讓人看不真切。
是在等誰嗎?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情緒?艾塔在不知不覺中停下了腳步,呆愣地盯著對方看,男同學發現自己被路過的陌生人盯著看也沒有特別的反應,淡淡地瞥了艾塔一眼後又垂下視線,倚著大門的圍牆嘆了口氣。
盯著人好幾秒後艾塔才回過神,僵硬地轉過頭,繼續往外頭走,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眼前的路比剛剛更顯得朦朧。
可能是因為雨的關係吧,連他的心情也變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說不明白。
都是雨的錯。艾塔想。
×
從那天之後,心中那股曖昧的情愫越演越烈,從止不住的在意變成了無盡的思念。
好奇怪啊,明明只是瞥了對方一眼,他們兩人根本都沒正眼看過對方啊。
在私底下偷偷打聽過後——下雨的冬天站在宿舍外面淋雨這種事太引人注目了,抓著這件事就很好探聽——艾塔知道那個男生叫畢誠,是跟他同年級的商學院學生。
至於他淋雨的理由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暗戀的女生跑來男宿找閨密訴苦,也有人說他只是來找人但運氣不好在外面罰站淋雨,更有人說他在跟男宿裡的某個男同學正在熱戀。
總之,冬天那場雨夜的真相沒人明白,但這不妨礙艾塔對他的愛戀。
查清楚對方的班級後,他偶爾會選修一些商學院基礎課程,當然,選修課程的教室跟畢誠必修課是同一層樓,有時運氣好一點還能跟對方上同一堂通識課程,雖然不敢上前談話,但能坐在畢誠後方的位置看著他認真上課或是打瞌睡滑手機的樣子都讓他很幸福。
或許是這一點點累積起來的喜歡,最終導致了他現在的疾病吧。
艾塔躺在床上,難得這學期運氣還不錯,選到一堂系外選修跟畢誠是同一堂課呢,不過老師也明白上課的學生只是要學分而已,因此配分比重以期中期末考居多,但畢誠很少來上課,上次在課堂中看到他就是上上星期、期中考的時候了……
當然,艾塔還是乖乖的每堂課都去報到,而動機十分的明確,但沒看到自己想見的人後他就轉而滑手機或睡覺了,這個月倒是都在趕必修課的作業……
說起來,今天似乎就有那堂選修課要上啊。
躺在床上覺得有點懨懨的艾塔一想到這件事心情又好了一些,即便不知道自己暗戀對象今天會不會去上課,但有機會看到對方總讓他心情好一點。
坐起身,他查看搜尋到的治療方法,除了兩情相悅之外就是放棄這段戀情……
總覺得好像只剩一個方法可以解決現在的問題。
艾塔嘆口氣,準備出門上課了。
03
一進到教室,艾塔的視線掃過整間教室,往畢誠平常會坐的位置上看去。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看不下去他的戀愛特意給他推了一把啊,畢誠難得來上這堂系外選修課,艾塔緊張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依然是畢誠後方的座位——忐忑地熬到下課鈴聲響起,才終於鼓起勇氣往對方走去。
「那、那個……」
察覺到旁邊有人向自己搭話,正在收拾東西的畢誠疑惑地抬頭,看到的是一個黑色短髮的男同學,個頭感覺比自己還要矮一些,不認識對方的畢誠疑惑地開口問道:「找我有事?」
「啊、對,那個、你等等有空嗎?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可能沒想過不認識的同學會對自己提出這個要求,畢誠愣了下後才點頭,「行啊,我再來也沒事,要幹嘛嗎?」
「呃……可以換個地方談嗎?這邊……」人有點多。
不太想在教室裡告白給其他同學聽的艾塔有點扭捏地提出要求,而畢誠即便覺得有點奇怪,但還是跟著人走出教室,艾塔帶著畢誠到校舍後方比較沒人會經過的機車停車場附近,然後才戰戰兢兢的轉過身面對對方。
糟糕、雖然知道要告白,但告白的時候要說什麼?啊啊啊自己怎麼一時衝動就把人約過來了啊!
後知後覺感到害羞的艾塔現在才想到最重要的問題——因為沒想過要跟對方告白,所以他從來沒想像過告白的場景啊!
怎麼辦!總不能跟對方說沒事吧?畢誠都特地跟他過來了,這樣不就像在整人嗎?
「所以,你找我有什麼事嗎?」畢誠見對方帶自己來這邊後就扭扭捏捏的不說話,不明白對方意圖的他開始不耐煩了起來,「如果沒事的話我可要先走了喔?」說完還真的轉身作勢要離開。
「等、等一下!」艾塔下意識地拉住畢誠,接著嘴巴比腦袋還快的就說出那句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說的話:「我喜歡你!」
「……啊?」遲疑了下後,畢誠總算知道眼前這位男同學想幹什麼了。
「啊、不是、那個我……」有些慌張地抬頭看著對方,發現畢誠眼裡只有無盡的冷漠。
完全不用等對方的回答,艾塔也知道這次的告白會以何種方式收場。
滿腔的愛戀瞬間被畢誠冰冷的眼神澆熄,艾塔鬆開手,本以為畢誠會大罵自己神經病轉身就走,沒想到對方回身再次面對自己,害他只能呆愣地看著對方做不出反應。
「……發什麼呆?你不是要告白嗎?」畢誠皺著眉,用著看似不悅的口吻說著:「雖然我不會答應你,但總得讓你好好把話說完吧?」
艾塔瞪大了眼。
啊啊。
難怪他會喜歡對方喜歡到無法自拔啊。
「抱歉,突然被男生告白你一定覺得很困擾吧?」
可能是因為畢誠出乎意料的舉動鼓舞了他,明明從來沒想過的場景,艾塔卻能斷斷續續地把自己的心情慢慢說出來。
「我在大一冬天遇到你的,那天晚上剛好下著雨,那時候你站在男生宿舍外面淋雨,雖然只是短暫看了你一眼……」
但就是那一眼,讓他被拖進無底的沼澤中無法自拔。
艾塔抿了抿唇,發著抖的身體有些躁熱。
「我那時候才知道有一見鍾情這回事,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原來愛情真的不論性別的。那天開始我就慢慢注意你,為了跟你見上一面,偶爾還會特意跟你選修同一堂課、或是排課排在跟你必修教室的同一層樓,追蹤你的FB跟IG想知道你最近在幹嘛……」
聽到這裡,畢誠的臉色黑了不只一層,為了避免對方像剛剛一樣跑走,艾塔下意識拉住人,發現自己到底都幹了些什麼蠢事之後又開始不知所措起來。
「對不起,你一定覺得我很像變態跟蹤狂吧。」艾塔說著說著,眼淚忍不住掉了出來,他一手拉著畢誠的手怕他跑走,一手忙著抹掉臉上的淚水,斷斷續續哽咽地說道:「我也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噁心、很奇怪,喜歡你卻只敢用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觀望著你,不敢靠近你一步。」
「但不論是在走廊上擦肩而過,或是坐在你後面的那些日子,我真的、真的都很開心、很幸福。」
「即使你根本就不知道走廊上跟人群站在一起的我喜歡你、也不知道在同一間教室裡眾多陌生同學當中有我的存在,我也覺得無所謂,只要能遠遠的看你一眼,我就、我就覺得很滿足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喜歡久了,所以才開始變貪心了……明明在心中想著只要看著就好、是我沒察覺到的貪心才會害你覺得被怪人纏上的……」
「其實、我本來也不想跟你告白的,你一定不會接受的、對吧?」
「哈哈,如果是我也不會接受,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人對著自己說暗戀自己好幾久了……這種事怎麼讓人接受啊、哈哈……嗚……」
自說自話到自己哭了起來,對方還不接受這份愛意,真的很丟臉啊。
艾塔現在唯一慶幸的一點或許只有畢誠始終沒甩開他的手吧,至少自己的心意好好地傳達給對方了,而不是被丟在地上任人踐踏。
從這看來,他真的很幸運啊,能喜歡上對方真的太好了。
「對不起……謝謝你聽我說完,謝謝你、對不起……」一邊抹掉眼淚,一邊道歉的艾塔鬆開拉著對方的手,而看著眼前哭著向自己說對不起的人,畢誠的眉頭皺得比剛剛更深了。
「你喜歡我為什麼要一直道歉?喜歡我是什麼壞事嗎?」
「不、不是,我只是……咳咳——」
只是什麼呢?
看著摀在手中漸漸顯露出顏色的花瓣,艾塔腦袋一片空白,不曉得該怎麼回答。
可能只是覺得自己平白無故的耽誤到對方的時間了?也怕對方知道自己因相思而導致的疾病會感到自責跟愧疚——不、這只是他自作多情的想法,沒有人會因為跟自己無關的人而感到自責吧。
「如果你真的覺得喜歡我很幸福的話,就不要說對不起了,謝謝不就足夠了嗎?」看向眼前對自己似乎是真心誠意的男同學,畢誠垂下視線,淡漠地說著:「反而應該是我要說對不起才對,沒辦法接受你的心意。」
「……你也不要說對不起……」
這樣會害他的眼淚停不下來的……
艾塔哽咽說著,覺得心裡有些酸澀,卻又有一絲甘甜的暖流流過,他擦乾眼淚,朝對方露出他們認識以來的第一個笑容,「嗯,謝謝你。如果你還沒吃午餐的話,我請你吃吧?謝謝你聽我說完。」
看著對方原本掛著淚水的眼角還在泛紅,畢誠無意識地勾起笑容,「你是以什麼身分要請我吃飯啊?告白失敗的暗戀者嗎?」
「這樣聽起來我好像個魯蛇啊。」對著畢誠眨眨眼,艾塔想了想後說出一個自己比較能接受的回答:「不然當作是剛認識就對你發洩情緒的新朋友?」
畢誠忍不住笑了出來,哪有人會跟才剛向自己告白的陌生人當朋友的?
「行啊,小心我把你錢包榨乾。」
×
經過這場沒人能料想到的告白之後,這堂系外選修課多了一個不翹課、乖乖來聽講的學生,這讓教授很是欣慰。
無意間促成老師好心情的畢誠倒是不知道自己為啥要乖乖來上課,他也不缺這系外選修的學分,反而因為要來上這堂課推掉其他不少的事情。
……或許他只是對那個向自己告白過的人有些好奇吧。站在教室門口,下意識往自己習慣坐的位置望去,還真看到某個傢伙坐在他後面,而大概是一直盯著門口的人臉上明顯露出驚訝加上高興的表情。
畢誠也不避諱,直接就朝看中的座位走去,挑起眉看著據說因為想看自己一眼而從來沒翹課的傢伙,只見對方大概是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尷尬的告白場景而傻笑著。
「——笑得像個白癡一樣。」一把拿起筆記本朝艾塔頭上打下去,畢誠無奈看著對方有些惶恐的模樣,本來是想把人打醒的,現在他倒是擔心會不會打笨了。
「……會像白癡還不是你害的……」
「嗯?什麼?」
「沒什麼。」不打算再重複一次剛剛的喃喃自語,艾塔用另一個話題引開了畢誠的注意力。
還沒聊上幾句就聽到學校鐘聲響起,接著上課總是很準時的教授在鐘響的那一瞬間拿起麥克風開始講課,不好繼續聊下去的兩人只好端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只是教授上課講解的聲音卻傳不進艾塔的耳中。他看著坐在面前的人,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般。
明明是因為花吐症的原因才跑去向對方告白的,想當然,根本不認識的兩人不可能像電影裡那樣順理成章的成為戀人,不如說,告白完之後讓自己死心放棄這段戀情,才是艾塔當初的打算。
但是為什麼呢?明明已經告白了、畢誠也明確地拒絕自己,為什麼他卻還沒放下心中這份戀慕的心情?
望向畢誠背影的眼神開始渙散,台上正滔滔不絕的教授絲毫沒發現心思不在課堂上的學生,艾塔就這麼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他真的是個很膽小的人呢。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疾病在後面當推手,他肯定一輩子都不會將這份戀情訴說出口,八成會像以前一樣,偷偷在角落望著眼前的人,就這麼到畢業為止,出社會後在被工作壓榨得喘不過氣時,打開社群軟體看看對方近況緩和一下。
接著,就這樣,抱著對畢誠的愛戀,跟父母介紹的女孩相親結婚,或許會出於對那女孩的愧疚而無所不用其極的對她好吧,把他想對畢誠的好也一起給了那女孩,可能還會生個寶寶,如果是一男一女的話就更好了……
然後,他的孩子會慢慢長大,而他們都會慢慢衰老,經歷人生的巔峰、跌到絕望的谷底,就算不同的人生閱歷讓他們漸行漸遠、就算畢誠面對的事情讓他成為一個自己想像不到的男人,他可能還是會繼續喜歡著他吧……
最後,他終將抱著一份從來說不出口的愛情,踏入人生的墓碑裡,將這份愛戀連同他的身軀一起埋葬,人世間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這份苦澀的戀情。
「但我真的好喜歡你啊……」
望著畢誠背影發起呆的艾塔無意識地輕聲喃喃說道,而坐在他前面的畢誠沒有因為這句話而有其他的反應,依然是看著黑板,手中寫下老師說的重點。
聽著背後傳來細小的咳嗽聲,畢誠僅僅是無聲地嘆了口氣,在心裡默默回應。
——我知道,但我真的不喜歡你。
04
畢誠其實對艾塔所說的那場雨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像是被雨水滴落造成的波紋漣漪影響的水面鏡像。
或許是教授的聲音太過催眠,在台上講得正投入的人無視台下昏睡成一片的學生,這讓畢誠也不知不覺間開始恍神放空。
耳邊似乎響起了雨的滴答聲。
閉著眼睛,依稀還能感覺到雨打在身上的冰冷,寒風吹走他身上僅存的溫度,但或許是冷了太久,他已經有點忘記原先有的溫暖該是什麼樣貌。
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大一那年的冬季,宛如自虐一般站在冬雨中,旁人探究與驚疑的目光他不想去理會,他只在乎那個躲在宿舍的人什麼時候要出來面對。
那年的冬雨,與其說是記憶模糊,應該說是不願想起來更為恰當,明明是想要埋藏在心底的心事,卻隨著艾塔告白完後的日子漸漸清晰起來。
畢誠是追著高中的學長來到這間大學的。
高中時交往有多麼濃烈,分開後的寂寞就有多麼令人難受,一邊聽著學長上大學後參加的各種活動、認識的不同的人,一邊只能封閉在高中校舍準備大考。
分隔兩地的戀愛讓原本生活中總是處處有對方身影的情侶感到壓抑,畢誠為了減緩這種痛苦而努力埋首在課業裡,學長則是將心力放在熟悉新環境與打工之中。
好不容易熬到大考結束、成績出爐,畢誠毫不猶豫了申請了與學長相同的大學,也如願順利錄取,當他興高采烈地打電話向學長報告時,得到的卻是出乎意料地冷淡回應。
接著是令人窒息的長長沉默,才由對方說要打工而結束那次的通話。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那時候就該察覺到學長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的事實。當他真正入學、直接站在學長面前時,看到的是對方跟學姐打情罵俏的畫面,得到的是對方疏遠冷淡的問候才反應過來。
那時的他才明白學長已經拋棄他了,將他連同這段感情丟在高中的回憶裡,不再聞問。
或許在回憶裡他依然是個可愛的愛人學弟,但這不是畢誠想要的結果。
他不想只活在回憶裡。
這真的是很無聊的故事,老套又俗濫,但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沒有人有辦法置身事外,冷靜地判斷接下來該怎麼做。看著學長不斷地往前進,而他被丟在原地踏步,怎麼都追不上喚不回的身影讓他恐懼與焦躁。
在被冷落了將近一學期後,畢誠最後下定決心,要向對方攤牌講清楚,不論是要繼續交往或是走向分手,他都期望能有個確切的回答。
所以那天,他是去找學長談判的。
他知道學長在學校宿舍,但無論是簡訊、社群軟體的訊息或是電話都沒有回應,為了堵到人,畢誠甘願站在冬季大雨下淋雨,期望用這種自我傷害般的行為換取一個解釋的空間。
不過遲遲等不到人出來。
滿腔的熱血與衝動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被消磨殆盡,身體的溫度被雨水和冷風合力帶走,凍得發麻的四肢讓他察覺不出快要失溫的事實,他無力地靠在宿舍外的圍牆邊,搞不清楚臉上的液體究竟是雨是淚,任憑水滴順著臉龐滑落。
然而站在外頭淋雨的行為實在太過顯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宿舍老師就過來勸導回去自己的租屋,還好心給他一把傘跟外套遮雨擋風。
抿著嘴向老師道過謝,接過他人的溫暖讓他覺得自己不適合接受這些好意。
畢竟連這種自暴自棄的傷害自我行徑都喚不回當初重視之人的回首,怎麼可以期盼從他人身上得到已經失去的溫暖?
想到這點就讓人眼睛痠澀,在離開前,畢誠轉頭朝宿舍的方向看去,彷彿能聽到學長的聲音在耳邊喃喃說道——少把自己看得這麼重要。
……是啊,在學長心中,他確實一點都不重要。
不再重要了。
×
畢誠在一片恍惚之中被搖醒,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在課堂上睡著了,而叫醒他的正是坐在後座的艾塔。
「唔,下課了?」揉著眼睛打了個呵欠,畢誠懶洋洋地收拾桌上的東西,沒辦法,待在冷氣房太舒服了,好好睡上一覺真是讓人神清氣爽啊。
「咳、對啊,要一起吃飯嗎?學校附近、咳咳咳咳……」
話還沒說完就是一連串的咳嗽聲,見艾塔都快要把自己的肺咳出來了,畢誠挑眉反問:「你不去看個醫生嗎?」季節交替的時候總是免疫系統最脆弱的時候啊。
「咳咳、咳——還好,小感冒,咳咳咳——」
「最好小感冒有咳這麼久還越來越嚴重啦。」畢誠翻了白眼送對方,「等等吃完飯我騎車載你去看醫生吧。」
雖然由他來說很沒說服力,但自己的身體還是要好好愛惜啊。
「唔、沒事,老毛病了,過陣子就會好,咳咳咳……」艾塔摀著嘴,悄悄地將口中的花瓣捏死在手掌中藏在口袋裡,抬頭之後又掛上他招牌的溫和笑容,「身體不好啊,每次季節交替的時候都會像這樣咳嗽,應該是過敏,之後再回家找認識的醫生拿藥就、咳咳、就好了。」
畢誠挑起眉,將東西收好之後,一把把背包往肩上甩。
「行吧,那你多保重。吃巷口那間平價牛排嗎?」
「喔喔、咳嗯,好啊,你也喜歡吃那間嗎?」
「對啊,之前有次晚上嘴饞想吃東西出來買宵夜,居然看到那間還開著,當時都快半夜十二點了。」
「哇,我都不知道它有開到這麼晚,白讀這三年了……」
日常般的對話、日常般的打鬧,兩人彷彿是認識好幾年的朋友,閒聊著並肩走出教室。
05
總覺得現在他們能像這樣和平相處,簡直跟作夢一樣。
艾塔有時候在床上醒來時,會覺得從告白後這一個月多、如朋友般的相處時間是一場夢,而夢中那個嫌棄拒絕自己並且老死不相往來的畢誠才是真實的,都快讓他搞不清楚究竟哪邊才是現實。
「咳咳咳咳咳咳——」
啊,當然了,這個咳得幾乎要他命的地方才是現實。
眼淚跟鼻涕因為劇烈咳嗽不停流下來,鼻子已經難以呼吸空氣,張口喘氣又不斷被咳嗽打斷,胸腔隱隱有股灼燒般的不適逐漸蔓延開來。等到症狀緩和些,艾塔的呼吸才順暢一點,像個溺水的人不斷大口吸氣,躺在床上休息了一陣子後才感覺咳到缺氧的頭沒那麼暈了。
總覺得自己有點悲哀,明明是因為花吐症跑去告白,但也是因為花吐症才能把他拉回現實。
看著鏡中越來越慘白的臉色,艾塔無奈地笑了笑。
他很感激畢誠的溫柔,艾塔總覺得自己的愛戀被細心地呵護起來,那種被喜愛之人重視的感覺令人心裡暖呼呼的,這種連作夢妄想都不敢想像的事情,畢誠卻微笑著給了他,將重視與回憶一併慎重地放在他手中。
但卻也是這份溫柔讓他越來越放不下心中的這份感情,貪婪地想要得到更多,更多的相處、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笑容、更多並肩前行的機會——
——甚至是更進一步的關係。
「嗚、咳咳咳……」
啊,好想見他。
在身體極度不適的狀況下閃過的唯一念頭,讓艾塔覺得自己大概沒救了。
拍了拍臉頰強打起精神,艾塔將自身打理好,今天下午的課是在畢誠對面的教室上課,課後如果有遇到對方,晚上說不定能一起去哪裡逛逛呢!
一想到未來可能會有的景象,艾塔心情又好了起來,將口中成形顯色的完整花朵丟入垃圾桶,頭也不回地出門了。
×
當畢誠下課走出教室時,毫不意外地看到門口準時蹲點的某人。
最近或多或少都會發生某個不請自來的人堵他門的事,說實話他已經習慣了,但畢誠還是很困惑——這傢伙到底是怎麼把他的課表摸得這麼清楚的?
「在我認識你之前,你該不會下課都蹲在這邊等我出來吧?」畢誠打從心底發出疑問,總不會像對方之前說的那樣,只想遠遠地看一眼就好,就搶著下課鐘響的時間點來等人?
原本看到畢誠而笑得很開心的艾塔,在聽到對方的問題後突然變得很心虛,「偶、偶爾而已,我也不是每次都有時間在這邊等你出來啊!」
言下之意就是,有時間的時候就會跑來蹲人了。
畢誠嘆了一口氣,都不知道該佩服對方的毅力,還是該報警抓人了。
「你知道這堂通識課,我都點完名就跑了嗎?」
「咳、欸……?」
「今天是老師說要圈期末考重點,不然我早就不在了,照理說你根本不會看到我的。」
「是、咳咳、是這樣嗎?!」
看著艾塔驚疑不定的表情,畢誠邪惡地笑著回應:「你覺得呢?」
不得不說,艾塔是個很好懂的人,心裡的想法都會率直的表現出來,光是臉上豐富的表情,就讓畢誠久違興起想要整人的念頭。
例如現在的艾塔,因為自己的幾句話就腦中混亂導致臉上一片空白,一臉呆傻的模樣感覺就很好拐,令畢誠忍不住笑出來。
聽到笑聲才回過神的艾塔見到對方一臉壞笑的臉,忍不住哀嚎抱怨:「你騙我!」
「誰知道呢。」心情愉快地往樓梯間走去,畢誠聽著身後傳來的小跑步與咳嗽的聲音,不用看就知道人跟了上來,「時間還早,要去哪裡逛逛嗎?」
「咳咳咳、好啊、咳咳……」
兩人邊聊邊離開校園,臨近畢業的時間點,校園裡多了許多應屆畢業生到處合影留念的身影,或是與好友們成群地擺出各種詭異搞笑的姿勢笑著按下快門,或是學弟妹向相熟的學長姐獻上畢業祝福與禮物。大家都忙著用剩下的時間來相處,將最後的青春回憶封鎖在一張張的照片裡、將最誠摯的畢業祝福放進禮物裡送出。
對於即將到來的分離,大家都是笑著道別。
因為艾塔的關係,畢誠漸漸想起那個已經許久沒有聯絡、心裡卻不曾遺忘過的人,大自己一屆的學長如果沒有意外,應該也是在今年就要離開校園了。
明明就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為什麼現在會想起來呢?
突然陷入沉思的人沒有發現自己的回話越來越少,也沒有發覺腳下的步伐已經停止,更沒有察覺同行的人朝自己望過來的視線。畢誠逕自看著身穿學士袍的畢業生嘻笑打鬧,眼底透露出一絲茫然。
看著神色木然的人,艾塔彷彿看到當初站在雨中的人,冰冷而脆弱的哀傷混雜在雨中飄然落下,讓他忍不住伸出手抓住對方。
總覺得一放手,眼前的人就會到離自己很遠的地方。
肢體接觸讓畢誠回過神,轉過頭只見艾塔擔憂的眼神,對方一副想開口問話,句子卻被咳嗽堵在嘴裡出不來。
畢誠愣了愣,無奈地拍著艾塔的背幫人順氣。
真是,連自己都顧不好,就先別擔心他了啊。
眼見艾塔的咳嗽逐漸趨緩,畢誠沉默了下後才開口:「……我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
好不容易停下咳嗽的艾塔用力吸了一口氣,耳聞身邊的人問話,眨了眨眼才反應過來,「嗯?什麼事?」
畢誠面無表情表示:「陪我去參加畢業典禮。」
原來剛剛在發呆是因為這個嗎?雖然不知道原因,然而艾塔還是毫不猶豫地點頭,「可以啊,咳咳、是有認識的學長學姐要畢業嗎?」
「嗯,學長要畢業了。」
「但感覺你的表情看起來沒有很高興啊、咳咳咳咳……」
看著又開始無止盡咳嗽的人,畢誠再次幫對方拍背順氣,一面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自己也不曉得,學長要畢業了是該開心還是該難過,畢竟無論怎麼渴求曾經有過的感情,對方也不再需要他了。
憑藉著滿腔愛戀進入這所大學的他,當時的心情有多彭派,這三年來他就有多灰心,熱戀時的甜蜜與被背叛的疼痛在心中交雜,他心中的愛戀沒辦法說服自己仇恨對方並封鎖曾經的一切,但內心的痛苦也使他無法直視過往的點滴回憶。
愛與恨的折磨令人難受,磨到一顆會因為情感跳動的心漸漸失去了回應。
他的感情如死水般停止流動,整個人彷彿被撕裂一般,只要一掙扎,鮮血就會從傷口處汩汩流出,好長一段時間畢誠都不敢再去碰觸那些傷痕,即便結痂依然紅腫、即使癒合仍有刻骨的刺痛。
就在他認為自己不會再為誰心動時,有個人拉著他的手,以一種從未想過的方式闖了進來。
眼前浮現出當初被拉著告白的場景,那個人慌張又不知所措,只懂得將心聲一股腦地傾瀉而出,而那些不曉得要累積多少勇氣的告白字句與眼中的愛戀目光,卻讓他內心深處輕輕地跳動了一下。
畢誠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個不顧一切、不求回應、只想向對方表達心意的自己。
或許是因此,他才會選擇聽完艾塔的告白——就如在那場冬雨中期望得到的回應,他將那份期盼轉而給了當時在眼前的陌生人,即使他無法回應對方的告白,依然希望能給對方一個傾訴自己心意的機會。
因為他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想來也是可笑,如此虛偽又自私的自我滿足只是為了填補他內心的空虛,他既沒有像對方說得那麼好,也不適合接受對方給予的溫暖笑容。艾塔應該有更值得的人來對他好,而不是由一個虛偽的偽善者給予不適切的幻想。
……但他終究還是捨不得。
捨不得那抹溫暖的笑容在冷漠地拒絕後,如同他一般失去溫度。
捨不得那道猶如燭光般輕柔的亮光,在照亮自己內心之後又再次熄滅。
前所未有的狀況令畢誠十分茫然,對於現在的他應該要珍惜些什麼感到無所適從。學長讓他的情感迷失了三年,艾塔卻讓他無處安放的心沉靜下來。
——究竟有多久沒有從別人身上感受到對自己的珍視了呢?
看著艾塔眼中流露出的擔憂,畢誠有種恍惚的感覺,那種將自己捧在心上的呵護、被人喜愛而感覺到內心被填滿的溫暖令他眷戀,就像當初高中時待在學長身邊的自在。
這一瞬間他想起來很多,想起高中時,在運動會看到那抹在接力賽上疾風奔馳的身影在他心裡也颳起一陣暴風,在晚自修教室裡他們躲避老師視線偷偷傳遞的紙條,下課十分鐘的空檔裡在籃球場上一對一的鬥牛揮灑他們青春的精力。
還有在放學後無人的教室裡,夕陽餘暉下他們青澀交換的初吻。
那些讓人幸福到滿溢而出的甜蜜,不該變成現在一碰就苦澀發酸的不堪。
原先想要好好珍藏的回憶,因為他的緊抓不放,變得有如紙張被揉皺一般佈滿了不甘的摺痕,艾塔卻伸出手,慢慢將他緊握的拳頭鬆開,從他手中接過那團被揉成一球、名為回憶的紙張,替他小心翼翼地鋪開,讓他再次看見那張紙上本就印著的美好過往。
艾塔的出現宛如一個契機,讓畢誠重新想起了愛戀本應該有的姿態。
就算學長捨棄了與他的過往也沒關係,即使對方的未來裡不會再有自己的身影也無所謂,他該放下了,放過那些糾纏自己的回憶與得不到回應的情感,讓它們恢復獨屬於初戀的羞澀。
也該放過自己,別再因為過多的感情而繼續意氣用事。
「只是時候到了。」對著艾塔,畢誠淡然地說道。既然他不想活在記憶裡,那他也不能再沉溺於有學長的回憶,割捨掉這份壓在心頭上沉重又佔據過多份量的感情,應該能讓他輕鬆一些,用更自在的方式跟艾塔相處吧。
該邁步走出來,讓學長也從他的心中畢業了。
艾塔望著畢誠,眼前的人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什麼想法,在短暫沉默之後再次對上的眼裡有了一抹從未見過了亮光,小心翼翼宛如星光般微弱的期望,在艾塔眼中是那麼地耀眼。
在那一瞬間,世界似乎只剩下耳裡猛然加快的心跳聲。
06
艾塔的症狀一天比一天嚴重。
自從四月初春開始出現症狀到現在鄰近畢業的時節,也差不多過了兩個月半,這期間艾塔能感覺咳嗽的狀況越來越嚴重,甚至現在咳出的花朵都帶著些微血絲,精神也一天比一天還差,狀態不好時,失去紅潤的蒼白臉龐也不止一次被朋友們關心,卻每次都被他四兩撥千金地打發掉了,甚至在回診時都被醫生那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得心虛,不斷婉拒對方將自己轉診到心理諮商門診的好意,拿著止咳的藥逃離醫院。
當初以為告白完就可以放棄這段感情的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但這不是完全沒死心嗎?看著手中已經被他忽視很久的、能看出完整花朵的花,艾塔忍不住苦笑。
拿起手機用以圖搜圖的方式搜尋,艾塔終於知道這陣子折磨他的花叫什麼了。
是紫藤花。
看著網路上顯示出來的搜尋結果,一朵朵紫色的小花連結成一串,連綿不絕的垂落下來,看著滿滿盛開的花棚,艾塔難以相信照片裡無害又清麗的紫藤花就是從他口中咳出、還把他折磨得要死要活的花朵。
看著螢幕上大家在花季賞花的照片,艾塔也忍不住幻想如果他跟畢誠兩人去賞花的話,從花下走過會是怎樣的感覺——他們會並肩走在花朵的簇擁中,風吹拂而過的感覺撫過皮膚,帶來細碎的花瓣與花朵特有的清香,明媚的太陽襯托著天空更加晴朗,那片一望無盡的蔚藍會跟他的心靈一樣乾淨澄澈。
或許他們會牽著手走在花棚下,短短的數步路程會在他刻意的緩慢步伐下彷彿漫長得走不到盡頭,從花叢間隙灑下的斑駁光影鋪滿了這段路,花朵隨著風的搖晃沙沙作響,使那些光點忽明忽暗,朦朧曖昧地為走在花下的人祝福。
而路的盡頭是帶著溫度的亮光,陽光溫暖炙熱、耀眼奪目卻不刺眼。
他肯定會抬起頭對著畢誠露出微笑,因為光是想像就讓他不自覺傻笑出來。
如果真的有機會去賞花的話,畢誠會和他想像中的一樣,在陽光的映襯下也對他露出笑容嗎?
「咳咳咳、咳咳咳咳嘔噁——」
一個已然熟悉感覺襲來,艾塔摀著嘴,口中不斷掉落被擠壓排出的花朵,甚至隱隱有些噁心感,在咳得暈頭轉向的情形下,他跌跌撞撞的衝進廁所,扶在洗臉盆上將花朵與胃中剛吃下的早餐全部傾洩而出。
反胃感不斷湧出,即使將胃清空了,想吐的感覺依然沒有停止,食道被胃酸侵襲,使得他的胸口有種灼傷的不適感,嘴巴深處泛出一陣苦味,久咳不癒的喉嚨也紅腫疼痛得讓人難過,花朵堵在氣管中更是令他呼吸困難。
艾塔感覺眼前一片模糊,因為過度激烈的身體反應,淚腺跟鼻腔受到刺激不斷分泌出液體,本來就難以順利呼吸的人,現在不管是嘴巴還是鼻子都吸不到空氣。缺氧令他腦袋暈眩,眼前發黑讓他看出去的東西都開始扭曲,然而嘔吐還沒停止,不斷嘔出的胃酸與花朵的艾塔開始覺得意識慢慢飄忽。
——他該不會就要這樣窒息而死了吧?
在眼前轉為一片黑暗的瞬間,艾塔這麼想著。
身體撞擊地面的疼痛令艾塔從短暫的失神中醒來。
感受著屁股與後背的痛感傳來,艾塔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這個撞擊似乎讓吐花的症狀短暫消失,他現在又能呼吸了,大口吸著帶有嘔吐物味道的空氣,艾塔的腦袋總算從窒息的暈眩感中重新運作起來。
跌坐在地上、用了好幾輪呼吸的時間,艾塔總算找回力氣從廁所的地板上爬了起來。
他默默地將洗臉盆中的穢物清理乾淨,將臉洗了一遍、重新換上一套衣服、再次吃下藥止咳。一切都打理好後,艾塔望向鏡子中自己慢慢找回一些血色的臉龐,露出微笑。
今天可是他跟畢誠一起歡送學長畢業的日子呢,可不要太狼狽了啊。
「……嗯,加油!」
為自己打氣後,艾塔義無反顧地踏出門。
07
畢業典禮的會場上方晴空萬里。
學校大禮堂外面擠滿了人,各種販賣畢業紀念品的攤位上也圍滿了人,鮮花的花束、恆久的乾燥花、漂浮著的氣球、可愛的玩偶、甜蜜的巧克力禮盒……
人們在各種琳瑯滿目的攤位上細細挑選著最想要給畢業生的祝福,在滿滿的人群之中,艾塔還是一眼就看到站在約定地點的畢誠。
在禮堂的門口,艾塔看著畢誠手中拿著一小束花,亮眼的向日葵花束一如天上的太陽般晴朗,點綴在旁的綠葉與小白花將太陽花圍繞在其中,令人的目光不自覺追隨著那抹鮮豔的金黃。
一見到艾塔,畢誠就朝對方點頭示意,兩個人一起走進了禮堂裡劃分給觀禮者的區域,找個位置就坐了下來。
艾塔不認識畢誠要送別的這位學長,跟畢誠開始往來後,對方的交友圈比較常聯絡的都是同屆的同學,很少看到他跟高一屆的學長姐或是大一大二的學弟妹聯繫,就連直屬都可以說是已經放生了。
因此對於畢誠會特地來歡送的畢業生,艾塔心中除了有些困惑之外,對這位學長倒是十分好奇,他忍不住開口詢問:「畢誠跟學長的關係很好嗎?」
「嗯……很好嗎?」這個問題畢誠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短暫思考了下後還是半坦誠地跟陪自己來的好友說道:「曾經算是滿好的吧,不過因為一些事情鬧僵了。」
「欸?絕交了嗎?」艾塔望向畢誠,有些不確定能不能繼續問下去,最後還是放棄追問他們是因為什麼事情鬧翻的——即便他好奇得要死——轉而問了另一個問題:「你們關係沒那麼好,為什麼還要特地來參加他的畢典啊?」
「……為了讓我們的關係可以更明確的劃清吧。」想到這三年來,自己深埋在心裡那藕斷絲連、纏綿不絕的思念,畢誠認為自己如果不能認清他們彼此的關係,他就只能不斷地承受這種心靈上的空虛與寂寞,持續在回憶裡追尋得不到的愛,難以再跟其他人建立親密的關係。
這樣對誰都不公平——對他、對學長、對艾塔來說都是。
畢業典禮開始的時候,禮堂中央已經坐滿穿著學士袍的畢業生,周圍的位置上也都是來歡送的觀禮者,司儀的聲音透過音響傳遍整個禮堂,宣布典禮開始。
坐在位置上的畢誠跟艾塔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開始在想明年他們畢業的時候會是怎樣的狀況。兩個不同學院、不同學系的人原先都只想參加自己系上舉辦的畢業典禮——甚至畢誠根本連系上的都懶得參加,已經打算要去實習的他只想讓死黨順便把畢業證書拿回來。
然而看著禮堂中央身穿學士袍的畢業生,他們又笑著互相約定乾脆來參加一下全校舉辦的好了,雖然典禮的過程冗長無趣,但他們也能坐在台下用手機傳訊息聊天吐槽這過長的儀式、相約典禮結束後要一起去哪吃飯狂歡。
——即使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至少能在同一天一起畢業、在同一天為彼此獻上祝福。
畢業生代表上台領取畢業證書,畢誠瞥向艾塔,被注視的人毫無知覺,還望著台上接受院長的撥穗儀式的代表,開心地說拿到學士袍後想要找誰拍照,讓畢誠笑著應和。
枯燥冗長的流程就在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下來到尾聲,隨著司儀一聲「禮成——」,所有畢業生從座位上站起,跟著校長的腳步走出大禮堂,走過他們學生生涯的最後一段路,踏出成為社會新鮮人的第一步。
畢誠的目光跟隨著離開大禮堂的畢業生,在看到某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時不自覺地沉默下來,艾塔看著身旁靜默的同伴,眼睛也跟著看向大禮堂門口,卻一丁點異常的地方也看不出來。
眼角瞥到艾塔的動作,畢誠忍不住笑出聲,率先站起來,跟著部分開始往室外的人群一起往門口移動,「走吧,我們先出去。」
「你知道學長在哪裡嗎?」艾塔連忙跟上同伴的腳步,心裡想著不知道自己的小夥伴是不是已經跟學長約好見面的地方了?
「嗯,剛才看到他在隊伍裡,已經走出去了。」伸懶腰放鬆一下坐太久有點發痠的身體,畢誠漫不經心地回應:「現在應該在門口附近跟其他人在聊天吧。」
他們從禮堂的側門走出,外頭依然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六月初的中午時段已經有了盛夏的悶熱感,讓剛從開足冷氣的地方離開的人剎時間不太想走到太陽底下。
而部分先離開禮堂的畢業生們卻絲毫沒有這層顧慮,有的拉著好友跳起拍下在空中定格的一瞬間,有的接過畢業禮物,在逐漸升高的溫度下也不能蒸發他們對未來滿心的期待,同樣也捨不得脫下代表結束與開始的袍子。
畢誠就是在這和樂溫馨的氛圍之中,一眼就看到站在樹下被包圍的人。
從進入大學之後幾乎沒再見過對方,記憶中的臉龐已經褪去青澀的學生樣貌,比高中時期又抽高不少的挺拔身影突然讓人陌生,然而那燦爛的大笑又與回憶中的笑容重疊。
過去給予的熟悉感與現實中的陌生讓人一瞬間感到恍惚。
——原來他跟學長之間已經隔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了嗎?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三年,足以將刻意的疏遠化換成形同陌路的陌生人。
真的面對面看到許久未見的人之後,畢誠很意外自己並不像之前一樣兀自沉浸在回憶之中無法自拔,相反的,在與學長對上眼的瞬間,他從對方眼中的錯愕感覺到自己內心升起的釋然。
當年冬夜被雨緩慢澆熄的心,如今似乎在艷陽的努力之下又復甦,緩慢恢復原先應有的溫暖。
於是在對方隱含警戒與不悅的目光中,他揚起笑,在對方莫名的視線中,道出那句看似尋常卻又對自己別有深意的祝福:
「學長,畢業快樂。」
08
最後一科的期末報告結束後,畢誠終於鬆了一口氣,想到所有的學分跟修習門檻都通過,大四上就可以到申請的企業實習,如果沒有意外,直到實習結束前有一段時間都不會再回到學校了。
想到最近才剛認識的人,畢誠久違地感到些許寂寞。
那日將手中的畢業花束遞給學長、獻上那句畢業祝福後,畢誠也不等學長回應,轉身就拉著艾塔離開了大禮堂,就連學長欲言又止的神情也沒有瞥見,徒留給對方一個瀟灑俐落的背影
不論學長有什麼想說的、想挽留的、或是想嘲諷自己自作多情的,都已經不是現在的他會關心的事情了。
「這樣可以嗎?」
被拉著走的艾塔一步三回頭,還站在樹下的人一臉不可置信,學長似是憤恨不甘的表情跟畢誠散發出來豁達相異太大,艾塔都要忍不住開始腦補這兩人間是不是有過什麼金錢債務、人情糾紛甚至是三角虐戀各種八點檔會上演的狗血劇情了。
「嗯,這樣就好。」畢誠深吸一口氣之後吐出,鬆開了握著艾塔的手,全身放鬆、懶洋洋地看著令人舒爽的藍天,心情頗好地回應:「今天真的很謝謝你陪我來參加畢典,等等我請你吃飯吧?想吃什麼隨你點。」
「欸?可、咳咳……」摀著嘴將咳嗽的衝動壓下,喉嚨深處隱約有血的腥味,艾塔努力忽視反胃的噁心感,裝作沒事般地回應:「可以嗎?雖然我沒有幫上什麼忙,但你看起來好像心情很好。」
「你哪沒有幫忙?你可是幫大忙了。」畢誠哼笑著,看艾塔一臉茫然不曉得自己幫了什麼的模樣,他也沒讓對方糾結太久,直接追著要人家開菜單:「你有想吃什麼嗎?我早上賴床差點睡過頭沒吃早餐,現在都快餓死了。」
艾塔糾結了。老實說他現在一點都不想吃東西,早上他把早餐全吐了出來,雖然現在胃裡也空空的,但他覺得自己有八成的機率會把吃下去的東西再嘔出來。
然而一想到三、四月發病到現在六月初,艾塔總覺得他們相處的時間正在倒數,他不捨得因為身體的不適讓本來就少的時間變得更短暫,也捨不得拒絕沐浴在陽光底下、對著自己露出淡笑的畢誠。
——就算把喉嚨咳破、胃酸不斷翻湧,他也要赴約!
他也是有私心的!
做好心理建設並完全跑歪的人堅定了自己的私心,一開口就嘿嘿笑著:「哼哼~既然你要請吃飯那我就不客氣囉,外面轉角有間新開的義式餐廳你知道嗎?」
直接把艾塔的糾結當作是在想要吃什麼的選擇困難表現,沒發現異狀的畢誠眉頭一挑,「知道啊,你也真會挑,聽說那間的評價很不錯啊。」價格也很不錯就是。
「啊,你居然已經去吃過了嗎?我還想說我可以當第一個跟你一起去吃的人呢。」
聽到似撒嬌般地埋怨,畢誠翻了個白眼,轉身毫不猶豫就往剛確定好的目的地方向前進,口中也不忘回嘴:「沒啊,我也還沒吃過,是聽碩班的學姐提過的。」
艾塔一面快步跟上,一面小聲嘟囔:「你怎麼跟學姐的感情這麼好啊……」
「你說什麼?」
「咳嗯、沒什麼。」
回想著畢業典禮之後的場景,畢誠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狀況下露出微笑。
不知道艾塔下學期的課表會怎麼安排呢?下學期開始見面的時間變短,感覺要趁剛結束期末的這段時間,來好好安排一下大學最後可以好好瘋狂的暑假了。
於是抱著愉快的心情,畢誠撥打了艾塔的電話,腦子想著等等該跟人約在哪裡見面。
「喂?艾塔?你現在在哪……」
『呃、嗚……抱歉,你是要找艾塔嗎?』
對面傳來的是個陌生的嗓音,婦女年紀的女性帶著鼻音朝他詢問,讓畢誠困惑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機介面,確定自己沒有打錯電話,「是的,請問妳是……?」
『啊,我……』女性後面接著說了什麼,但過重的鼻音跟哽咽模糊了對方想說的話,讓畢誠忍不住皺眉。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艾塔在嗎?我——」
『抱歉啊,同學。』對面換了一個人,滿是疲憊的中年男性嗓音傳進畢誠耳裡,『我是艾塔的爸爸,艾塔前天剛走,他媽媽還在難過。靈堂目前設置在我們家,如果你想見他的話就來幫他上香吧。』
畢誠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什麼意思?」
『唉……』中年男性嘆了口氣,背景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婦女抑制不住的哭泣聲,男性低語著安慰,哭聲才又硬生生地轉小,『我們家的傻孩子啊……喜歡上誰不說,生病了也不說,得了花吐症也不說,最後被病拖垮了。』
『你說這病是不是很奇怪,怎麼可以喜歡一個人就喜歡到把自己給弄沒了啊……』
對面叨叨絮絮地說了什麼,畢誠幾乎聽不進去,匆匆掛斷電話之後,他才發覺自己拿著手機的手在顫抖。
在他苦苦掙扎,好不容易擺脫學長的陰影向前走了一步的時候,才發現他一腳陷進了比之前還要更深沉黏稠的深淵裡。
為什麼呢?明明外面的天氣這麼好、太陽熱辣,飽含夏天熱度的薰風撲面而來,但畢誠只覺得自己渾身冰冷,眼前被陽光暈出連接成片的炫白。
在白光的陰影下,好像還能依稀看到某人對自己展露的羞怯笑意。
畢誠不確定腦中的空白持續了多久,可能只有幾分鐘,也或者是好幾天,從那通電話的消息之後,他喪失了對時間的感受,直到一聲清脆的鈴聲,才勉強將他的神智拉回來。
回過神後才發現,那個鈴聲是出殯時的青銅鈴發出的。
在已經邁入盛夏的季節裡,越來越炙熱的陽光照在人們的臉上,讓人頻頻拿出面紙擦拭汗水,但有部分的人忙著擦去淚水而顧不上滿頭的汗。
畢誠站在人群裡面,面無表情地看著棺材被推入火葬場,看著被身旁的人哭喊著「火來了快跑」。
他回想著剛剛,自己無意識的跟著喪葬人員的引導,到艾塔的靈堂前上香,看著眼前化成一張照片的笑容,他腦中迴盪的他們相處近兩個月的點滴。
他對他最後的印象還停留在藍天之下,那能跟太陽並肩的燦爛笑容。
但現在,那抹笑容如同花朵一般枯萎消散了。
他抬頭望著無憂的藍天開始走神,忽然間想起之前他們一起去看的電影,那個電影裡的台詞是怎麼說的?
【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各自的過去中,人們會用一分鐘的時間去認識一個人,用一小時的時間去喜歡一個人,再用一天的時間去愛上一個人,到最後呢,卻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忘記一個人。】
「真傻啊,不是只要忘掉就可以好了嗎?就放棄而已,這麼簡單的事怎麼做不到呢?」
當時他是這麼和對方說,那時的他還割捨不掉對學長的感情,說出口的話也帶上一種自嘲的諷刺,但聽在艾塔耳裡,那是什麼感覺呢?
他忘記艾塔回答了什麼,只記得他臉上那股略帶寂寞的笑容。
……他早該知道的,不是不想忘掉,而是根本忘不掉。
直到畢誠自己也從口中咳出和艾塔一模一樣的花時,他後知後覺的想。
畢誠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喜歡上那個隨著花朵消散的人了,但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是連忘掉也做不到。
他花了三年才讓學長從他心裡離開,這次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遺忘一個已經離世的人?
就是因為忘不掉,所以才會這麼痛苦,連帶著原本應該美好的愛戀都染上了一分苦澀。
他也遲鈍地發現,在葬禮當天,自己臉上的或許不是只有汗水而已。
看著手中逐漸染上顏色的花朵,畢誠嘆了口氣。
罷了,看來他這輩子也沒剩多少日子了。
夏末,另一朵染血的紫藤落下,與早先枯萎的紫藤花宛如雙生,相依相偎,生死與共。
(完)
PS.
紫藤花語:沉迷的愛,醉人的戀情,依依的思念
紫藤花還有個古老而美麗的傳說,寓意為情而生,為愛而亡。
PSS.
沒有用到的小設定:艾塔手機密碼,是他們第一次認識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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